作者 | Er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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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theguardian
第64集
最近的新闻显示,川普在共和党中期选举的初选中,来了个干净漂亮的 22 比 0。这个意思是说,在俄亥俄州和印第安纳州的初选中,得到川普背书支持的 22 名共和党候选人,全部赢得了共和党内部的初选。这包括美国著名的作家,“乡下人的悲歌” 一书的作者 JD Vance。
大多数相信美国传统的共和党人对此感到迷惑。一般的分析认为,川普现象只是共和党在经历了一连串挫折之后,借助民粹主义的一次反弹。川普这种完全不懂美国政治的人,只是昙花一现。但现在看来,事情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复杂。
在上周五的 Ezra Klein 秀中,青年才俊 Ezra Klein 采访了另一名青年才俊 Matt Continetti。后者是美国著名的保守智库美国企业研究所 (AEI) 的资深研究员。他虽然年轻,只比 Ezra Klein 大三岁,也是一个八零后,但 Continetti 却是一个非常专业的学院派保守主义者。我们应该可以理解 Continetti 这种学院派保守主义者对于川普这一类人的愤怒,因为他们终身研究的保守主义学问,全然不是川普的对手。在如今的美国右翼,已经不是理性的保守主义占上峰,而是狂热的民粹主义占上峰。再说直白一些,就是不是谁更有道理谁占上峰,而是谁能发动群众谁更占上峰。知识分子最怕什么?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一个不理性的年代里。因此,保守主义智库,某种程度上也是川普这一类草莽英雄的受害者。
但知识分子的力量在于,他们能迅速分析问题到底出在哪里。Continetti 经过近十年的思考,写出了一本历史总结性的书,书名叫 “右翼:美国保守主义的百年战争” 。在他的研究中,Continetti 发现,共和党开始和民粹主义结盟,并非是从川普开始,而是早在小罗斯福时代,由于民主党的超级强势,共和党就已经开始民粹义化了。
Continetti 认为,民粹主义在美国的历史中一直存在。但从 20 世纪下半页开始,越来越多的民粹主义,是和右翼相关的。美国的右翼和欧洲传统的右翼不同。欧洲的右翼原来是保皇党,是利益既得者,他们要反对的反而是来自草根的革命。但美国的右翼却恰恰相反。在罗斯福新政期间,整个美国右翼发生了垮塌,他们很多年时间,一直无法回到权力中心。
1936 年的大选,小罗斯福赢得了美国当时 48 个州中的 46 个。民主党全面控制了参众两院,甚至罗斯福当时的权势都已经大到可以威胁三权分立中最后一个堡垒,也就是被认为最为独立的最高法院。罗斯福新政一直受到当时的保守的最高法院的阻挠。罗斯福提出要往最高法院里掺水,也就是把 9 名大法官扩编到 15 名,当然多出来的名额全部是由罗斯福来提名。最终最高法院向罗斯福妥协,做出了一连串的对新政有利的判决,而罗斯福也最终没有向最高法院动手。你能相信在美国会发生这种一个党一手遮天的事情吗?甚至当时都已经传出谣言,认为民主党应该拆分,否则根本没有人能制衡民主党了。这时候,各位可以想象一下作为共和党人,是多么地郁闷。
共和党要夺回自己的权力,就必须找到新的动能,新的票源。这个途径被共和党人找到了,这就是著名的“南方战略”( Southern Strategy )。共和党的保守派发现美国白人,尤其是东欧南欧移民来的白人,有深深的失落感,随着六十年代民权运动的兴起,这些内心依然秉持种族主义观念的白人感到自己的优势地位被威胁了。当时还是总统候选人的尼克松发现并利用了这股力量,他成功地将这股传统上支持南方民主党人的力量,引导为对共和党的支持(民主党因支持民权运动也放弃了他们),这在历史上是民共两党的一次大规模选民置换。尼克松虽然败于肯尼迪,但最终成功当选了,终于结束了民主党绝对优势的第五政党体系。这一讨好传统势力的做法,历史上就叫做 “南方战略” 。
从这个时候开始,共和党就不得不学会和民粹共处。每一个共和党政客,都必须小心翼翼地在理性和民粹之间寻找平衡。比如说尼克松,他虽然利用南方战略上台,但他主张的福利政策比今天的左派还要更左。这一批美国保守主义政客,本质上只是利用民粹,但并不服从民粹。
要知道,民粹本身在很多地方并不符合保守主义的理念,比如说债务,传统的保守主义是反对提高债务上限的,但是民粹主义则要求提高借债来保证经济繁荣。保守主义对领袖保持怀疑态度,但民粹主义则非常容易搞出一个伟大领袖;保守主义对极端思想很警惕,而民粹主义则是什么惊悚就传播什么,阴谋论漫天飞。请注意一点。从政治学原理来说,保守主义本身,也是启蒙运动之后的自由主义衍生出来的思潮。是属于个人主义价值观范畴的内容。而民粹主义则相反,民粹主义本质上是集体主义的,保护的是美国这个集体,因此民粹主义是绝对不保护非法移民的。民粹主义和保守主义存在很多核心理念的不同。
美国的右翼运动在二战后经历过两次所谓新右派运动(New Right)。他们主要反对的目标,是原来的那种温和的,带有进步倾向的所谓洛克菲勒共和党(纳尔逊洛克菲勒,是约翰洛克菲勒的孙子,美国政治家,纽约州州长、助理国务卿)。第一次新右派运动的核心是将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传统社会价值观和反共三者相结合,还基本上是一个学院派理性发展的保守主义。但第二次新右派运动则更倾向于利用民粹的力量来帮助共和党重回美国政治中心。
因此早期的尼克松,里根,布什父子,都必须小心地,即利用底层民众的热情,又不被民粹主义所裹挟。其实还包括一些没有成功的共和党政治家们,包括和林顿约翰逊竞争总统的Barry Goldwater,国家评论杂志(保守派核心杂志)的巴克利等人,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和过于极端的民粹主义,尤其是阴谋论隔离开来。最有趣的是他们对待麦卡锡的态度。当麦卡锡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们一拥而上支持麦卡锡。但当麦卡锡闹得过火的时候,他们果断地抛弃了麦卡锡参议员,让他最终郁闷而死。然后他们又小心翼翼地说,麦卡锡的做法我们不同意,但麦卡锡的主要的反共方向,还是没有错的等等。我们都可以从中看出这种即需要民粹,又必须切割的尴尬。
这就好像一个有艺术追求的导演,不得不去拍一些迎合观众的商业片时候的尴尬。这实际上非常难做。
到了小布什总统之后,闹出了金融危机。美国产业结构进一步空心化,大量美国人被抛离了主流社会。这使得美国的共和党中出现了强烈的反精英倾向。没错,这些所谓的保守主义精英们太让我们失望了。他们不但不去驱赶非法移民,反而弄得我们一身铁锈。非法移民的利益保护了,谁来管我们呢?
共和党的所谓建制派,就是那些传统的保守主义者。他们的所谓保守主义理论,越来越无法解决现实中美国遇到的问题:你是要放松政府监管吗?华尔街立刻给你闹一个金融危机出来;你是要拒绝国家承担的公费医疗吗?美国人的平均寿命就开始在和平时期出现下降;你是要让资本自由流动,完全信赖市场调节吗?资本家们立刻就把厂子搬到其他国家,给你留一个铁锈地带;你是要降低税收玩所谓的“涓滴效应”吗?统计数据立刻告诉你美国工人的工资其实三十多年毫无增长,美国的贫富差距急剧拉大。诚实地说,美国保守派中的所谓建制派,几乎到了黔驴技穷的窘境。最后的美国建制派的代表,保罗瑞恩隐退,米特罗姆尼被边缘化,利兹切尼干脆被共和党罢免。
在对共和党建制派极度失望,和对进步派绝不容忍的情况下,美国的保守主义势力只能继续拥抱民粹。民粹和保守的宗教势力,这几乎是美国保守势力最后可以依靠的力量了。而这个时候,终于出现了川普。
川普和传统的保守主义政客不一样。传统政客知道拥抱民粹和阴谋论是饮鸩止渴,对国家的政治空气危害极大。但川普是一个完全以自我荣耀为中心的人,他唯一追求的就是赢。于是川普毫无顾忌地释放了这一股民粹的力量。在川普的整个政治履历中,反移民、宗教极端化,美国第一和阴谋论,永远是主旋律。这并不是说川普真的有这样的信仰,事实上他的公司照样雇佣非法移民,他的私人生活照样纸醉金迷,他照样偷税漏税侵占美国利益。但是,他发现,民粹和煽动仇恨这个工具在政治上极其好用。他和其他保守派政客所不同的是,他敢于毫无顾忌地使用这一工具。
换句话说,早期的共和党在开始和民粹结盟的时候,是共和党在利用民粹;而现在,则是民粹在操纵着共和党。对于这一点,最有力的证据是:任何一次大选失败,美国的政党都会做党内反省,寻找失败的原因。但对于 2020 年大选的失败,共和党没有做任何反省。为什么?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做反省,根本不敢去谴责川普的胡作非为,因为川普代表民粹,而共和党目前极度依赖民粹力量。
这是一场疯狂的盛宴,Continetti 最后说,共和党现在要的只是这种斗士一样风格。他们甚至对获胜都没有兴趣,他们感兴趣的只是每天晚上都有人在电视上骂自由主义者是最坏的,媒体都是腐败的等等。
我的看法是,权力斗争中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单纯为了权力去发动群众。如果你有更好的理论来说服群众支持你,这是民主政治的正途;但如果你为了权力,去激发群众的仇恨,树立“外国人,腐败的官老爷” 作为仇恨对象,这就是民主政治的邪道。别忘了,希特勒就是靠这个手段,上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