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故事仿若水中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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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全文共 3908 字,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

 

连续写了两篇巴黎奥运杂感,现在才有机会提及,自己关于贺锦丽选择副手的预测被打脸了。我原推算是宾州州长约什·夏皮罗,结果却是明尼苏达州州长沃尔兹。

 

我的预测来自纯功利考量,宾州是兵家必争之地。以50个州(加华盛顿特区)红蓝固定的光谱,游离其外的七个战场州,宾州最重要。2020大选宾州结果一出来,人们已经上街庆祝了。之后乔治亚州、亚利桑那等其他摇摆州的胜利,无非锦上添花。  

 

由此足见,川普试图推翻大选的荒谬,他必须推翻五个州的选举结果才能逆转。美国久经考验的民主法治给出答案:他一个都做不到。

 

贺锦丽似乎对宾州胸有成竹,或者有更大的视野,她选择了明尼苏达州长沃尔兹做竞选搭档。对此已有很多评论分析,我不再赘言。 

 

本篇主题并非美国本土,而是想借沃尔兹做引子,说说我遥远的故乡。1989年沃尔兹到广东佛山一中教书,那里是我的祖籍故乡。  

 

从华英中学到佛山一中  

 

故土负有盛名的学校几乎都可从晚清到民国找到历史渊源。广东省重点中学佛山一中前身是1913年建校的华英中学,迄今已有111年历史。而华英中学的前身,则是清朝时期英国基督教循道公会创办的教会学校。 

 

1913年华英中学建校首任校长就是詹姆斯‧理查德牧师,连华英中学校名都是Wa Ying College(意即中英合璧)的粤语音译,华英的校歌也是粤语的。改朝换代才几年,华英中学的名称换成了佛山一中,粤语校歌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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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山一中原校区已拆除的旧建筑。图源《岁月沉香:华英中学-佛山一中建校100周年纪念(1913-2013)》,由陈东华建筑事务所整理

 

然而,故乡中人提到近在咫尺的这间中学,仍旧称为华英中学。只不过在我童年记忆中植下的错误,直到很久以后才能消除。所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广州距佛山只有20公里,却有口音差异。我从小听故乡人说华英中学,都以为是“怀英中学”,就是被佛山口音所误导。  

 

我的祖籍故乡就是和佛山一中仅一河之隔的南海叠滘乡。别看那只是一条普通的水乡河涌,那边属佛山市,这边属南海县,乡民是农业户口。直到今日依然如是。 

 

我出生在广州,父系来自南海。这个地方被夹在广州佛山之间,除了“康南海”康有为被人记住,南海的郡望没什么存在感。其实那里人杰地灵,涌现的人物星汉灿烂。那些故事距我甚远,因为我的降生和成长,都在另一个地方和另一个故事里。 

 

然而,我与那陌生的故乡还是有着命定联系。我前半生填写过无数次履历表格,在“籍贯”一栏里,它被抽象成汉字而存在,宛如宿命。到了美国,我却又和它倏然分离,此地很少填写“你从何处来”的履历表格,实在要填的话,“籍贯”被剔除,代之以“出生地”。从此我和南海相去之远,更甚于实际的地理距离。  

 

南海地名多有“氵”的偏旁部首,这就是风水。水气浩茫的珠江三角洲,散布着无数这样的村落。它们被纵横河涌不规则地分割,乡民生息繁衍的主宰首先是水,其次才是土地。 

 

我的祖籍在南海叠滘南乡洙泗里。洙泗里是孔姓,这一姓独大的格局在抗战离乱中已解体,孔氏各房人家死的死、逃的逃,腾出空缺又被别处逃来的客籍人填补。及至1949年后,连古老宗法社会的小小瘤结——孔氏祠堂,亦被锋快的革命手术刀所切除。

 

我是见过祖父和祖母的,却已不怎么记得,两位老人在同一年里先后辞世。我想,我一定是送殡行列里的重要一员,牵着父亲的衣角,走过一道又一道木桥,一直走到新坟跟前……以后我多次随父亲返乡清明拜祭,在青草丛生的坟前,我都曾竭力回忆当时的细节,奈何了无痕迹。

 

如果我儿时每次返乡都是扫墓祭祀,未免太过肃穆。其实“祖系”的象征对我来说,既非那座几近湮没的坟头,亦非那间公社化后成了生产队部的孔氏祠堂。它是有生命、有枝叶和根系的,它正是祖屋跟前的两棵龙眼树

 

龙眼挂果,正值学校放暑假时分,我便来了,爬上树干,边摘边吃。“树上熟”的龙眼,剥开壳,晶莹圆润,又大又甜。

 

村头三条河涌交汇处,有一座稍宽的桥,桥洞下曾回荡着我儿时欢快的尖叫,我就是在这里学会游泳的。那些说不清来龙去脉的族中长辈告诉我,我本是孔氏族谱中的“祥”字辈。这就是文化断裂,我违背了宗规,放弃了原属自己的辈分。

 

出于可以想象的原因,素来富庶的故乡一年比一年穷困。到了革命臻达极致的火红年代,父亲也不敢在清明节返乡扫墓了。未几,我的学生时代也猝然结束,先去西江流域插队,后远赴海南岛。

 

七十年代中期,我回到广州,成为工厂工人。彼时我回了一趟南海叠滘,发现故乡在继续凋敝。“学大寨”和“以粮为纲”,在水乡除了拼命扩大耕地面积,别无他途。鱼塘翻种禾稻,祖父的坟头被圈地造田所夺,水田一直拓展到我家祖屋门口,两棵龙眼树中的一棵被刨伤了根,枝叶凋零,宛似那个时代。 

   

此后多年,我都未曾涉足南海叠滘,而这期间已是世情翻覆,我成为后文革那一代作家,婚后常住北京。1982年,我一气完成了两部中篇小说,有被掏空之感。于是我到祖籍南海洙泗里住下来接续地气,这就和佛山一中有了瓜葛。叠滘和佛山一中相邻,洙泗里更贴近。我便与该校沟通,在他们的食堂搭伙打饭。

 

当今之世娱乐大行其道,文学已趋小众化。须知80年代文学很火,我不记得单位介绍信是怎么写的,总之我没有表露身份。佛山一中是少有的寄宿学校,秉承自当年的英国教会办校传统。我在饭堂吃饭作为旁观者,觉得佛山一中校风严谨,我搭伙的是教工饭堂,教师用膳很安静。当然从今日眼光看,难免严肃有余,活泼不足。

 

自从和佛山一中有了交集,才纠正了我童年的听力偏差。它的前身不是怀英中学,而是华英中学,出过知名校友冼星海、彭加木、叶选平、张五常……可能是冼星海的缘故,此校出的音乐人才特别多。

       

怎料到,1989年佛山一中来了一位美国教师沃尔兹,他的月工资只有80美元,这就是白求恩精神。他乐观、开朗、富于正义感和同情心,他想必给严肃有余活泼不足的校风注入了欢乐。更莫忘记,那一年他和佛山一中师生度过了刻骨铭心的日子。35年后,沃尔兹成了人气爆棚的美国副总统候选人。1989年我还在故土,35年后我决定投票给他。

 

故乡的龙眼树

 

又说到一河之隔的叠滘乡。1982年时值初夏,我还赶上“末班车”,参加过一次生产队社员大会,参加过几次水田耕作,未几人民公社就解体了。大家散了伙一心奔小康日子去了。

 

人们向往幸福,追求免于匮乏的权利,这种希望的种子在任何地方任何年代都不会湮灭,有如一枚古莲胚胎,哪怕成了化石,也能坚忍地从劫灰中复活!

 

就在1982年乡居生活期间,姑姑一家迁往佛山市,一间古旧祖屋只剩我这嫡孙留守。屋前龙眼树依然繁茂,守望饱历风霜的老宅。对我而言,最值得纪念的是,我在祖屋灯下写了一篇小说《绝响》,这是关于粤剧和广东音乐民间艺人的故事。后由珠江电影制片厂的青年导演张泽鸣执导拍摄成同名电影,那是80年代的艺术精品。

 

留学英国的青年音乐家暨小说家刘索拉告诉我,《绝响》是破天荒第一部能在英国主流院线上映的中国电影。北大教授、电影学专家戴锦华认为,最优秀的三部国产电影,第一是40年代费穆的《小城之春》,第二是陈凯歌的《黄土地》,第三就是张泽鸣(已移居欧洲)的《绝响》。 

      

1982年仲夏,我写完《绝响》,最后一次吃到祖屋门外树上熟的鲜甜龙眼,之后我就没有回去过了。

 

如今叠滘越来越有名,它早该出名了,被埋没只是被时代蒙尘。叠滘很美丽,那种华南水乡难以言喻之美。现在它被称为“岭南周庄”,但80年代那阵我都未听过周庄的名号。叠滘还有另一赫赫名声,就是名动江湖的赛龙夺锦大赛。

 

每逢端午节,网络上微信上到处流传叠滘龙舟大赛的新闻与视频。叠滘河涌纵横,水道曲折,叠滘赛龙舟是举世难度最高的惊险刺激民间竞赛,而最佳观赛处就是孔氏大宗祠前面的观龙台。

 

叠滘乡很大,分南乡北乡,姓氏与祠堂都很多。庞、何、江都是大姓,还有孔、麦、简、李等等。此间出过明朝张居正一条鞭税法的创议者,姓庞。出过粤剧著名编剧传奇人物南海十三郎,姓江。我想,自己在叠滘祖屋写下《绝响》不是偶然的。      

 

父亲以98高龄在旧金山去世,他留给我一本残旧线装本族谱,上面孔姓各房俱在。孔家从曲阜到岭南,始于唐朝有一嫡系孔姓后人当了广州刺史,他在南海买了学田,专供孔家子弟读書  。南宋咸淳四年(1226年),在此聚居的孔姓族人修建孔姓大宗祠,就在今日叠滘圣堂坊。

 

后来我到山东开笔会,从泰山下来便到曲阜一行。在曲阜文化馆协助下,我在孔府族谱档案里查到了南海洙泗里,黄卷之中除了南海孔氏的渊源和谱系,还有木刻平面图,洙泗里的流水、木桥、宗祠和孔姓人家的住宅分布,甚至还有村头村尾的树木。

 

曲阜孔府的人告诉我,各地孔氏宗祠历来都有义务修篡和绘画这样的族谱和图表,再送至孔府存档。他不无骄傲地说,孔氏宗族谱系之准确详尽,连英国皇家族谱的御用修篡部门也曾来考察和取经。

 

我在洙泗里的图表上看到了自己的祖屋,看到了祖父和父亲的名字,然而却没有我这长房孙的名字。莫非是父亲给我取名时追求新社会新风尚,放弃了孔氏排行的“祥”字所致?

 

只缘沃尔兹与佛山一中的渊源,勾起我的故乡怀想以及佛山一中的点滴记忆,于是写下这篇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