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

前半辈子经历过的事使我成为作家。我的青少年时代惊雷滚滚，隔三岔五一个“最高指示”，旋即举国沸腾。学习光辉思想尚未消化，另一个“最新指示”又来了，于是又上街游行，欢呼最新指示的发表。

在那个火红年代，如果还有什么聊可庆幸的事，或可算上我从未跳过忠字舞，那时我已赴天涯海角做知青。

忠字舞和家家户户制作忠字牌，那是后来的事。我在海南生产建设兵团，只有雷打不动的“天天读”，忠字舞还未传入五指山中，或者已经听闻，但大家日日垦荒已经很累，跳不动了。

后来的我无法想象，心智健全的人如何去表达那种肢体语言。这么说有点装，我只是侥幸躲过而已。身处反智狂潮之中，不管你愿意与否，都被裹挟其中。

以为在五指山中就能免俗，只是自欺欺人。“天天读”每日一小时“斗私批修”，穷尽了十几岁知识青年（其实没多少知识）贫乏的词语贮藏。

记得当年每日三省吾身，狠斗私字一闪念，自己都麻木了，斗别人或许能多点激情？这倒是真的。那时政治运动一波接一波，百来号人的兵团连队，阶级敌人和斗争对象的名单在不断延长。

真正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是在知青返城之后，我刚进入工厂，正赶上庆祝“最新指示”发布的游行。那是最后一次，后来就不再搞这仪式了。

那次游行，我都忘了主题是欢呼什么“指示”，只记得发布时间在傍晚，传达光辉指示不过夜，于是工厂就召集大家在夜里上街游行，沿途喊口号，也不记得喊了什么。

我那时不再是混沌少年，走在队列之中，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大家都是。

在文明国度，一个傻人会得到照顾关爱。一群傻子就成了社会问题，这群傻子还有了向心力，簇拥某个天赐神人，问题就更大。

话题灌水与语言腐败    

却说川普登基未足百日，满世界搅风搅雨，人们过日子好像是吃饭睡觉和谈川普，他就是一台满负荷的话题机器。

还是美国本土人看得明白。2020年川普输掉大选，1.6暴乱又惨败，那是他的命途低谷。普林斯顿朋友、我的小说英译者苏珊女士如是说：只要媒体和公众都遗忘川普，他自己就郁闷得要死。

当时民主党也是这样想的，拜登相当一段时间都不谈川普，免提他的名字。佩洛西亦如是，万一避不开，就用“那个人”来代替。

但是，要淡化川普的存在感谈何容易。他是资深电视艺人，最会制造戏剧性话题和紧张感，三分钟一个悬念，五分钟一个高潮，吸睛本事甩开旁人几条街。

除了如蝇逐臭的自媒体，主流媒体也集体犯贱，聚光灯追着川普不放。确实也是，老拜登太乏味，能有什么新闻热点？正如川普自己说：没了我，你们媒体多无聊！

如今川普二进宫，更是日日霸屏。没有任何时事焦点可以绕过他，正面负面都无所谓，只要主角是他就对了。

白宫开内阁会议，川普带头祈祷：“感谢上帝赐予美国一个川普总统。”于是一众阁员轮流阿谀拍马，川普稳坐C位很享受地聆听。

或有人说，川普对负面报道怎会无所谓？有谁敢拂逆鳞，他必将复仇进行到底。这就不懂川普了，只要有戏剧效应，他才不在乎做恶人。

敢犯川普者，虽远必诛。敢拂逆鳞者，首先会点燃川普的战斗激情，倾美国之力，使出雷霆一击，将其拍扁。

川普在全世界围观之下霸凌泽连斯基，正是经典一幕。忍辱负重的小泽成全了川普大恶人的形象，川普在乎吗？末了他对着镜头说：这是很好的电视直播。他真是这么认为的。

虽说小泽没被拍扁，那不打紧，下次再出手，非得把他拍死为止。

这并不是说川普喜欢找骂，他只是喜欢成为话题之王，骂也好捧也好，来者不拒，但他更吃捧。对比小泽，萨尔瓦多总统Nayib Bukele到访白宫又是另一画风。如果说有人排队舔川普的屁股，他可算是抢到了头炷香。    

美国最高法院判决，驱逐加西亚到萨尔瓦多集中营是一个错误，美国政府有责任帮助他回美。萨尔瓦多总统却称从无犯罪记录的加西亚是“恐怖分子”，拒绝遣返他。川普在旁边乐呵呵的，还是忠犬舔功最受用。

川普拒绝执行各级法院的判决，令朝野哗然。但这种声音旋即被别的热点话题淹没。川普日日霸屏，震撼弹一波又一波，这边昏眩还未回过神来，那边又爆雷了。班农的flood the zone “大灌水”策略还真邪门，谁能说不管用？

试问现在还有谁追究国防部长酗酒和性侵？有谁追究卫生部长反疫苗和反科学？有谁追究情报总监暧昧的背景？有谁追究马斯克滥砍国会才有权废立的联邦机构？有谁追究“革命小将”夺权和入侵国家机密及公民私密资料？有谁追究空难频仍？有谁问责美国敲定的俄乌30日停火连一日都未曾履行？

那些都被扔到脑后了，大众的关注和焦虑随着“大灌水”不断漂移。今天加关税，明天又延期，后天取消，大后天又变了。

紧张感和不确定性被营造出来，川普正好享受万邦来朝的尊荣。用他的话来说，有70多国排着队要亲吻他的屁股，恳求贸易谈判。

唯有自莫斯科的多番羞辱，川普能忍气吞声，普京吃定他了。还有一位”好朋友“，川普一边抛媚眼，一边把关税提高到10%，眨眨眼变成54%，扳指头还未算过数来，关税已暴涨到125%。对方也没闲着，一通报复，这边关税就跳升到245%。

125%已没生意可做了，245%有意义吗？有，这是精神胜利法。白宫金毛女战狼称：对方很想达成协议，只是羞于启齿。

白宫痴痴地等，居然没等来好朋友的电话，只好巴巴地打过去，被拒接。于是话锋又变，措辞是这样的——求求你了，请你来求我吧。

这种逻辑和话语，能刷新你初小教育的基础语文。所以说，白宫金毛女战狼和另一边都是修辞的灾难，是语言腐败的典型。

顺便说一个冷知识，川普不喜欢狗。南达科他州长克丽丝蒂·诺姆为了表忠，枪杀了自己的宠物狗，又唯恐别人不知，还写进书里昭告天下。现在这个杀狗州长成了川普政府的国土安全部长。

忠字舞的香火传人    

文明进步的上限，是由国民素质所决定的，美国也不例外。当下美国文明的曲线下坠，自然和相当部分的美国人的精神返祖现象有关。

曾以为美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共和国，国民素质高于洼地国家。川普临朝，相当部分的美国人释放出人性的阴暗面，绝对颠覆你的认知。无须看暴走的MAGA红帽子，单看川普的阁员就够了。

华人川粉也一样——如果不是更Low的话。白宫御医公布了川普的体检报告，有一个社媒大V发帖感叹：“有这样身心健康的总统，是美国人民的幸运。”

这令我想起火红年代的“特大喜讯”，当伟大舵手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佳音即时传遍五湖四海，那是“全世界人民的幸福”！

这位大V又发帖，赞颂川普与“九千岁”马斯克的关系形同家人，在美国历史上从未有过。他们同坐空军一号到佛州，又乘同一部车，更同坐后排。“那份亲密无间，是任何左媒和建制派都无法离间的。真为美国感到庆幸！”

这又令我想起万寿无疆的英明统帅和永远健康的副统帅，谁能告诉我，这两位后来怎么样了？

很难相信，身历火红年代的人会有这样的造句。旋又明白忠字舞并未远去，满街红歌和广场舞就是一种固执的青春记忆和回光返照。

美国华川粉和远方知识界川粉都相似，就是曾受过威权主义的祸害，却有一种受虐狂心理，甘心迷恋另一款威权强人。惟其如此，方能满足他们心理需求。

这位大V和新近因偷税被罚的夹头哥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他们都有乌泱泱的追随者，而且都是认知能力低下的草根庸众，无非立场站在两个极端而已。

美国没有这种庸众吗？一个都不少！反智主义和民粹主义是美国文明的两条重要副线，会一再左右历史的演进。余英时推荐《美国的反智传统》时说：“这是想了解美国的人所必须阅读的一本书。”道理就在这里。

今日美国走到这一步，终于让世人明白，美国主导世界秩序的时代从此落幕。

第一个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是加拿大卡尼总理，他说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贸易体系“如今已告终结。”“加拿大和美国之间逐步深化融合的旧关系已经结束了。”他说：这是一个悲剧，但也是全新的现实。    

川普未满百日就肢解了美国的国家机器，重创美国经济，废去北约武功，摧毁由美国创建和捍卫的世界秩序。

还须提到一点，有位共和党朋友曾对我说，美国外交官再也不好意思和别人说普世价值了。孰料真实情况更严重，是美国自己公开唾弃这个价值。

川普没有任何不好意思，他所做的一切，包括叛盟和放弃美国的盟主地位，颠覆全球贸易体系等等，他都没有任何掩饰。

但就这样他还当选了，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也许四年之后他会被抛弃，就像2008年共和党的惨败，以及2020年被仇恨和撕裂折腾得身心疲惫的选民选择了拜登。但美国的反智主义民粹主义仍在，MAGA仍会魂兮归来。

利兹·切尼的金句：“川普总有一天会离开，而你们的耻辱长存。”何止是对共和党人的棒喝，更是对全体美国人的警示。

当一代国民集体沉沦，会有冗长的历史回声。美国要获得救赎，唯有指望下一代人，还不知能否指望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