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评

中国学者施展的一个观点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他认为技术在推动着战争形态的改变，甚至直接改变了战争爆发和结果的逻辑。他举例说，在 19 世纪 20 世纪初的时候，各国将对国内进行军事动员，作为一种外交手段。意思就是：“你看你看，我军事动员啦哈！我要打你啦，你赶快来谈判吧。” 那个时候的技术条件使得军事动员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来完成命令传达、物资运输和部队集结。在这几个月时间里，往往外交斡旋就完成了，战争就避免了，尚未完成集结的部队就各回各家，集结本身就成了一场军事演习。

但到了一战之前，由于有了电报和铁路，军事动员的效率大大提高。根本没有留出时间来进行外交斡旋和磋商。军队完全动员起来之后，各国处在一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态，这场历史上最莫名其妙的世界大战，就这么打起来了。

这种技术的改变使得战争出现令人意想不到情况的例子俯拾皆是。美国南北战争的伤亡之所以那么大，造成至今美国南北依然有些对立情绪，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当时有了线膛枪的装备，而18世纪军队作战的并列行军，相互集体枪决的模式依然没有太大改变。这使得子弹收割人命的效率大大提高。一战中机枪和铁丝网的大量使用，也使得这场战争打成了一个人人厌恶的绞肉机模式。最终德国不是战场上战败的，而是经济上实在撑不下去了。

那么按照这个历史逻辑，我们今天也同样出现了一些革命性的技术进展，也就是互联网和社交媒体。这是一场在社交媒体上直播的战争，每一颗炸弹，每一次会议和谈判，都在全世界的目光注视之下。这意味着什么呢？

施展认为，这意味着各国必须发展出新的战争模式，战争式样和战争逻辑。我非常同意他的看法，同时认为，这正好解释了我们今天看到的一些奇怪的现象。

一场动用了十多万大军，天上地下立体攻击的战争，打了五天，乌克兰人的伤亡人数仅为 600 多人。俄罗斯没有公布自己的伤亡，但估计会比乌克兰人少很多。俄罗斯作为侵略者，当然毫无正义可言。但历史上相当凶残的俄国军队，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就文明克制起来了？这里可能有不愿意和乌克兰结怨太深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这是一场现场直播的战争。战争的几乎所有场面，都可以被直接上传到互联网上，全世界的人都在围观。作为侵略者，俄罗斯人需要考虑自己行为的政治后果。因此可以看出，避免较大的伤亡，是俄军至少目前要顾及的一个因素。这恐怕也是为什么战争进行了五天，俄罗斯也只拿下了一个 11 万人的小港口城市别尔江斯克。

另一个更重要的改变是：年轻的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能够迅速使用现代互联网技术，用自拍视频的方式，现场转播战争的实况。我们可以看到乌克兰总统和俄罗斯总统截然相反的两种信息发布模式。乌克兰总统让全世界人和自己一起体验战争，体验恐惧，每个几个小时就是一条推特，告诉大家战局最新进展，乌克兰人民的勇敢和世界各国的反应。而俄罗斯老迈的普京则依然采取了 20 世纪的新闻发布方式，正襟危坐，声色俱厉地发表所谓战争宣言。民众的同情迅速被乌克兰的遭遇调动起来，反战游行、援助捐款，甚至国际纵队在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很悲哀地看到中国依然被孤立在这一世界运动之外）。大家可以想一下，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拜登总统还表示说不会立刻将俄罗斯踢出 SWIFT 系统，也不会制裁普京本人。德国还在就是否中止北溪二号天然气管道的使用而犹豫不决。匈牙利的奥尔班土耳其的埃尔多安还和普京的关系相当密切。但战争仅仅开打 5 天，并没有什么残酷的战役或者严重的人道灾难发生。各国的态度发生了折线式的改变。

美国和西方大多数国家立刻决定制裁普京和将俄罗斯踢出 SWIFT 系统，德国不顾自己的能源成本上升，不但投了赞成票，而且迅速中止了北溪二号的使用。奥尔班公开表示反对俄罗斯，埃尔多安直接关闭了博斯布鲁兹海峡和达达尼丝海峡，阻止俄罗斯军舰进入黑海。虽然有些措施只是表面功夫，但其政治影响力还是有的。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是人类突然都变得善良了？

我认为其中有两个原因。第一是视觉给人的冲击感可以直接调动起人类的情绪。虽然我们自称是一种理性动物，但实际上我们的很多决定是根据自己的情绪做出的。泽连斯基的战争现场直播直接调动起了旁观者的情绪。当人们深刻感受到战争就在身边的时候，反战的情绪就会变得十分激烈。

第二，文明世界都施行了一定程度的民主化。民主世界里的政客，感知民众情绪几乎是他们生存的本能。当他们感觉到民众的群情激愤，就能促进他们顺应民意去做出一些政治决定。所以与其说是泽连斯基感动了西方的领导人，不如说是他的坚守感动了民主国家的民众。人民的力量，有时候我们是可以感受到的。

我们甚至可以看到日本、韩国，和台湾的民众对乌克兰的支持。日本拨款援助乌克兰一亿美元并支持对俄罗斯实施严厉制裁、韩国帮助乌克兰对抗来自俄罗斯的网络攻击，而台湾则刚刚空运了 27 吨医疗用品去欧洲。

但是，我很悲哀地看到，也有一些国家完全无法融入现代文明的国际社会。他们和俄罗斯人一样，孤独而愤怒着。这是一种十分可悲的境遇。年轻的时候听到过一句话，叫“穷得只剩下钱了”，恐怕描述的就是这种情况。俄罗斯则是穷得只剩下炮弹了。

我们依然需要谴责文明世界里的种种丑恶。我们离真正的文明还差很远。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文明世界和未开化世界之间，是有着明显的界限的。可悲的是，双方谁都无法理解对方。俄罗斯会认为文明世界里的人民的这种反应，不过是一种矫情，一种冲动，政客不过是在找借口，依然是为了国家私利，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正义？到头来还是要用钞票和拳头说话。而文明世界里的人们又会简单地把俄罗斯人看做凶残的北极熊，一群对土地贪得无厌的无赖，却无法体会他们内心深深的自卑和不安全感。

我们人类确实无时无刻不在进步，但每次进步，都产生撕裂；每次撕裂，都导致悲剧；每次悲剧，都饱含着深深的失望，和希望。